“癲子”改唱感恩歌 李明 “癲子”,書面語是“瘋子”。城口人口中的“癲子”,一般是指罹患了精神病的人。 覃姐是我的幫扶戶家的女主人。她曾經是一個癲子,但她的“癲”,不是先天的,是生活的重壓使然,她是被“貧困”一度壓癲了的! 1958年10月,覃姐出生在后檐山的長田村。由于父母懂管理、善經營,覃家在當地可謂望族。覃姐在九姊妹中,也好比清水芙蓉,出落得亭亭玉立,在村里,算是首屈一指的大美女。才至及笄,提親的人就踏破了門檻??删褪悄膫€也沒入她的法眼,最后,鄰村的大文,被她一眼相中。那時的大文,也是相貌堂堂,人雖有些憨厚,又沒得多少文化,但卻有一身壯勞力,渾身總有使不完的勁兒。就單單憑這一點,父母兄姊反對無效。 下嫁大文家后,覃姐侍候公婆、侍弄莊稼、服侍孩子,一樣一樣都干得十分出色,鄰居們都夸大文娶了個好媳婦兒。大文很珍視這份來之不易的情感,悉心地呵護著這段美好姻緣。夫妻倆恩恩愛愛,相敬如賓,用勤勞和汗水經營守護這個新家。( 文章閱讀網:www.sanwen.net ) 可是由于大文家老人老、病又多、病程長,加上家庭原本就底子薄,兩口子雖然很努力,小日子卻一直過得緊巴巴的。一晃幾十年過去了,仿佛怎么也難混出個人樣來。眼見得左鄰右舍都樓房大瓦屋,過上了安逸、舒坦的生活,她那個心里急呀!她生來就是個十分要強的女人,從不向別人開口,更不向別人伸手。當年反對她嫁給大文的兄姊,日子都比她好過得多,看到妹妹生活中遇到了難以邁過的坎兒,就都想拉她一把,但她從不接受、從不領情,氣得兄姊弟妹再也不登她的門了。 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女兒出嫁了,跟著兒子也一天比一天長大,卻沒房娶妻。覃姐跟大文商量,該給兒子砌套房子了,不能讓他也跟著住在這窩草棚一樣的家里,過這成天煙熏火燎的日子。 可人算不如天算,偏偏那年鬧豬瘟、雞瘟。她家的豬,早上還活蹦亂跳的,到了晚上,就突然暴病而亡了。 接著,不知哪家的野狗,也時不時光顧她家,乘人不備就叼走她家的小雞、小鴨。 “屋漏偏遭連夜雨”! 就憑這樣的光景,哪家姑娘愿意嫁到這深山里來?她成天為此焦得心痛。 盡管這樣,房還是要蓋的。于是,她和丈夫從賒、借開始,張羅忙活起來。 為了節省開支,她和大文都成了壯勞力,每日雞叫起床,常常熬到深夜不寢、累到疲憊不堪。 2016年,終于建成了近200平方米的水泥結構、兩樓一底的新家,還添置了冰柜、電視、床鋪、衣柜等新家電、家具…… 新家建成了,老兩口舍不得住,那可是給兒子的婚房,寄托著他們最美好的希望!夫婦倆仍住在和新房咫尺之隔、風雨飄搖的窩草棚里,掰著手指,苦思冥想這欠下的七萬多元的材料費和工錢該如何去償還?盡管政府已在C級危房改造補助經費中為他們解決了8500元,但剩下的債務,對于他們這個家,無疑仍是個天文數字。 大文的痛風時常發作,時常痛得死去活來;這些年,因飽一頓、餓一頓,腸胃病也不時來鬧上一場。丈夫畢竟已不再年輕,這個家庭的頂梁柱要是垮了,那該如何是好?她開始睡不好覺了,躺在床上輾轉反側,直到天明…… 地里的莊稼今年又歉收了,收下的紅薯、包谷、洋芋開始青黃不接,這對她的打擊也不小。從來沒想過,靠著勤勞,沒日沒夜地苦干,一年到頭,卻是在一步步走向貧困、極度貧困!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。 這些年,兒子一直在外漂泊,這高山人家里,出去打工的時不時傳回不好的消息,不是弄傷了,就是致殘了、整死了,對兒子的擔心,成了當媽的最大的一塊心病…… 一個壓抑的陰雨天,伴隨著一通劇烈的咳嗽后,突然頭痛欲裂,其后則是長長的天旋地轉,她暴發出一連串歇斯底里的“啊啊……”聲,這之后,她的大腦開始突然不受她的支配了。仿佛在睡夢里,冥冥中,有人要她唱歌,于是她搜索枯腸開始歌唱:年輕時,在家做大姑娘時,聽到的那些憂傷的哭嫁歌,農民在翼口上唱的那些有韻味的薅草鑼鼓歌,甚而至于村上死了人,孝歌王子口中那大段大段悲戚的孝歌,都一股腦兒奔來眼底、涌上心頭。于是,她開始是在睡夢里唱,后來就沒白天、沒黑夜地、重三遍四地唱這些歌,而且越唱越興奮、越唱越新鮮,也于是,她的頭腦和心靈越來越搭不到一塊了…… 她甚至覺得她現在的主業就是唱歌,她就是那電視里左搖右晃的歌星。歌星手握話筒,她不需要拿那個玩意兒來占手占腳;歌星扭捏作態,她卻拒絕搖來晃去…… 她開始拿不攏掃把、提不起鍋罐、擔不了水桶、洗不動衣物了;她開始不下地做莊稼、不喂雞鴨、不養豬頭牲口了。成天就這樣屋里唱到屋外、屋外唱到山上、山上唱到坡腳,整夜整夜地唱、不知疲倦地唱。 她變得越來越邋遢,越來越不愛干凈,甚至不洗臉、不梳頭、不換衣服……與從前那個人人喜愛、勤快、能干的覃姐判若兩人。也是從這時開始,家中所有的活,都落在了大文一個人身上,連一日三餐弄好了,還要到處去找她回來吃。 一次,大文弄好了飯,煨在灰兒坑旁;炒好了菜,吊在火搭鉤上。他又像往常一樣,房前屋后到處去找覃姐。這次覃姐又像躲貓貓一樣,不知躲到哪里去了。找呀找呀,可就是不見她的蹤影。待到好不容易找到她,帶她一起回到家,剛打開門,“嗖”,一條野狗箭也似地從身邊竄了出去。進得門來,只見飯罐子翻倒在灰兒坑里,罐里的飯、鍋里的菜被舔了個精光。大文抱住覃姐放聲大哭——“老天呀!我怎么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步?” 我是2015年秋,以幫扶人的身份,走進這個家庭的。 那時節,大文的父母已經離世多年,覃姐生病正厲害,每日都瘋瘋癲癲的,身邊唯一的孩子也在外省務工,所謂的家正在搖搖欲墜中。 我注意到,每次見到我去了,覃姐總是悄悄從旁門溜了出去,找也找不回來,好幾次想同他們夫婦照張合影,都沒能如愿。 曾記得,重慶兩江產業集團派來的第一書記王旭東,2019年3月帶著組織的重托來到了紅軍村。開始幾天的走訪,村民都很配合,工作開展得也算順利,讓旭東書記深深地感受到大山深處老百姓的淳厚、樸實、善良。在隨后展開的調研中,他來到了大文家。其時,戶主大文不在家。旭東書記一聲“大文在不在家?”的問話剛剛落地,從黑暗的棚戶一角,跳出一個有些蓬頭垢面的婦人,手里居然拿著石塊,對著他大聲吼道:“你是哪個?趕快走開,不然給你一鵝包石!”嚇得旭東書記趕緊跑開了。之后,旭東書記才從旁人的嘴里了解到她家的狀況。 她年輕時,曾度過了一段災荒歲月,那時盜賊蜂起,出入老高山,在百姓家巧取豪奪,像那防不勝防的山中猛獸,她不止一次地受到過驚嚇?,F在,當她見到陌生人的一剎那,早年固化的那些鏡頭在頭腦中飛快地盤旋,強盜、賊人的形象,立即被激活,本能地生化出保護家園、保護生命的行為。 后來,旭東書記又去了幾次,不是遭遇閉門羹,就是又一次上演用石塊驅趕、不準靠近她的一幕。 首先聽到大文家境況的是村里的謝書記。謝書記來到他們家,看了她的表現,聽了大文的傾述,就馬不停蹄組織人手送她去萬州精神病院。 那天,看到這么多人來她家,還有救護車、醫生,她先是跑,然后開始罵人,說自己沒病。到了精神病院,又是沒日沒夜地唱,醫院只好強力鎮靜,讓她休息。 待到病情好轉,村里又組織人把她接回家,結果,過不了幾天,就又犯病了。如是幾番折騰,大文家更是雪上加霜了! 等她再次從醫院回家,我試著接近她,每次給她家帶的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都有意讓她看到,每次都試著哄她開心,讓她和我們一起合影。 冬天到了,我翻開她的床鋪,發現鋪的、蓋的都很單薄,回到家里,我和妻子立即上街,給他們挑選了兩床新棉絮,一床蓋的還加了被套,次日就專程送到了她的手上。 這些年,我也堅持每月至少兩次來去她的家中,送去慰問、送去溫暖。 為了更方便傳遞信息,我還特地給她家買了手機。 這些年,家庭醫生每年不止一次地來到了她的家里,鄉上的書記、鄉長每年不止一次地來到了她的身邊。 不僅藥費減免了,政府還為她發放了養老金、醫療救助金,為她購買了精準脫貧保、農村合作醫療險,每月還專享低保兜底金,村里也為大文安排了公益性崗位創收。那天,我給她數了數,光政府給她家的這樣、那樣補貼就多達上十項。 又一日,我帶著學校扶貧小分隊來到了覃姐家。此行的目的是要幫她搭建一道親情回歸的橋梁。 原來,大家看到覃姐最近情緒特別不好,從旁了解到覃姐是在思念她一個在外地工作的侄女。這個侄女早年與她的關系最好,覃姐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她。我們想盡千方百計,終于輾轉找到了侄女的聯系方式。 “滴滴”聲在覃姐的家里響起,隨著視頻兩端一聲“幺姑”“梅兒”的呼喚,十余載不曾見面的姑侄,分外激動,淚飛如雨,場面十分感人。兩人有說不完的話,道不盡的情……通話結束,千里之外的侄女,立即通過我們給幺姑發來了千元大紅包。 壞情緒得到及時宣泄,覃姐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。 接著,兒子也在我們的勸導下,回到了父母身邊。兒子今年掙了錢,見天就給父母買好吃好喝的營養品,對父母極盡孝道。 隨著“改廚、改廁、改院壩、改路、改溝、改陋習”活動的全面展開,覃姐家的居住環境也越來越好、越來越美了,她的心情也隨之越來越好了。 鄉上、村里的領導和幫扶責任人的關懷、關愛,像清泉從她心里汩汩流過,滋潤了覃姐久旱的心田。“癲子”不癲了,她是在沐浴、盡享了黨的深恩之后復蘇的,是黨和政府系列扶貧政策的陽光雨露浸潤的結果,更是親情及時回歸的結果!那天,我第一次看到她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。 而今她再也不唱從前那些歌了,我們也不想再聽到她前些日子那些夢囈般的歌唱。她改唱起了《社會主義好》,以此感恩共產黨、感恩新時代的好政策、感恩許許多多關心和幫助她的好心人!歌聲是那樣甜美、婉轉、悅耳! 現在,我去她家,她再也不躲了,而是遠遠地就親熱地喊道:“李書記,快進屋坐,進屋坐!” 這天,旭東書記來到她所在的院子,她居然喊出了:“王書記,你好!你吃了早飯沒?”驚得旭東書記張開的大嘴,久久未能合上! 2020年8月27日 (責任編輯:立暖) |